渊懿:六亲不认的怪兽,苇湖滩逃生记
野鸭敢死队
文/渊懿
预告:陈行甲毕业于湖北大学和清华大学,曾任巴东县委书记,现任深圳市恒晖公益基金会创始人,最近这位网红书记出了本新书《在峡江的转弯处:陈行甲人生笔记》,今天二湘的七维空间节选了一部分:妻子和我共同闯过抑郁症的黑暗隧道,六维空间近期将连载这本新书,文字朴实清新,情感真挚动人,诚意推荐,欢迎大家跟读。
边塞小城哈巴河,位于新疆阿尔泰山南麓,算是大西北的最西边了,再向西行便踏入哈萨克斯坦的地界。
摄影:吉它木影
少顷,七人小分队,每人腰间夹块小木板,悄无声息绕到家属院无人看管的后方仓库地带。踩着用废旧轮胎临时搭建的梯子,翻过插满玻璃碎片的三米高围墙,沿着向西的小道行进约200米,溜下一个斜坡,再穿过欣欣向荣的向日葵园子,朝思暮想的苇湖滩便一览无余地铺展在眼前。
苇湖滩被大片深深浅浅的绿和无数闪烁的光斑覆盖,显得悠远而神秘,柔软的朵云从宽阔湛蓝的天空一头扎入湖水的怀抱飞溅起朵朵水花。七拐八弯的小河道貌似无所拘束地散漫在无边的沼泽,其实各有方寸不乱的气脉。疯长的水草裹挟着怒放的野花将密密麻麻的坑洼遮蔽,也将无处不在的危险掩藏。和风划过,成片的芦苇舒畅地发出喃喃细语,将七个傻小子心底的涟漪搅动得更加妩媚。
爱军带头,我垫后,错落有致的小分队深一脚浅一脚穿行在没膝的荒草之中,一步步接近密不透风的芦苇深处。
我摇摆在队伍的尾巴,一路有惊无险,便渐渐放松了警惕,兴奋的双脚不听使唤地偏离轨道四下试探,不时被草丛中弹起的蛙跳或四窜的昆虫惊出一串“咯咯咯”的笑声。
两个多小时过去了,日头像个咆哮的巨兽,鼻孔喷着热浪,愈加蛮横无礼,绵延不绝的芦苇让人有窒息的感觉。风儿也懒得起哄,沼泽地沤出的带着土腥味的湿气蒸腾着,淤黑的泥水噗嗤噗嗤吹着响泡,应和着七个汗流浃背的小伙伴你长我短的大喘气。
爱军吹出一个带着拐弯的响亮口哨,受到惊吓的野鸭嘶鸣着紧急弹射而起,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圆弧。
摄影:吉它木影
蔫茄子一样的小伙伴们,顿时被注入了鸡血,手舞足蹈地狂欢撒野。乌色的泥浆随着小脚的起落翩翩舞动,风儿浸润着孩子们的躁动,将幽深無邊的芦苇左右摇之,苍茫的远山耸着肩膀注视着一出天真无邪的即兴表演。
“噗嗤”一声,我只觉得脚下好像踩在棉花团上,猛地一软,身体便跟着沉了下去。
突兀的惊叫如一道闪电破空而来,同行的小伙伴像弹簧一样蹦起,顿时六神无主,大呼小叫,乱作一团。
我使出全身气力,试图摆脱危局,但双腿已经不听从使唤,脚脖子上好似挂了千斤重物,拉着我向下坠,泥沼如贪婪的猛虎一点一点要将猎物吞噬。
插在淤泥里的我如被猎豹锁住咽喉的羔羊,双眼透出绝望的惊恐。一股凉飕飕的恐惧顺着脊柱向上游移,我只觉得呼吸困难,全身飙汗,心跳如喷发的火山冲击着肋骨。我想叫,但舌头却僵硬着转不过弯,最后从喉咙奔突而出的是嘶哑的哀鸣。
爱军内心犹如几只癫狂的野猫抓挠,牙齿将下嘴唇咬出一道深深的血印,但他浑然不知。他必须让自己保持冷静,此刻也只有他能够稳定军心。
爱军紧锁双眉,大声命令所有人蹲在原地不许乱动,接着将几块木板铺在脚下,交替向前,慢慢接近我。
当他挪移到我身边,我紧紧拽住不再松手。爱军用坚定的语气重复着一句话:“不要怕,有我!”
面目已经扭成一团乱麻,双唇青中透紫,鼻涕眼泪如大河决堤的我,任凭爱军如何劝解,就是不肯松手。
爱军环顾四周,没有任何可以解救的工具,只有靠自己的一把蛮力了。
他双脚在坑洼处试了试,找到着力点,将我的双手又紧了紧,重心向下,双膝弯曲,身体向后突然发力。反复几次,除了虎口传来火烧般的疼痛,我依旧纹丝不动。爱军招呼其他几个伙伴过来互相抱着后腰,希望合力将我从泥沼中拽出,但是饥渴难耐的沼泽怎会轻易让煮熟的鸭子飞了,它更加欢愉地拽着我的双腿放歌,诡异的歌声撕咬着心扉,令我愈加焦躁不安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粥一样粘稠的沼泽瞪着冷冷的眼默不作声,衰亡的气息笼罩在七个小伙伴的上空。
爱军手脚杵在褐色的泥水中,脸肿胀得像充满气体的皮球,圆圆地鼓着,脑门上也好似开了个泉眼,咕咚咕咚冒着泡。
悠忽之间,爱军侧目被我腰间皮带金属扣的反射光刺了一下。他灵光一闪,迅速解下腰间的皮带扣在我的皮带上,然后让伙伴们都把腰带迅速解下,六条皮带串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救命稻草。
“拔萝卜,拔萝卜。嘿哟嘿哟,拔萝卜……”小伙伴们在爱军哼鸣的儿歌声中向后一吋一吋移动,我终于一点一点从沼泽的魔爪中抽离。
七个张大的嘴巴,似乎要把整个苇湖滩吞下;七个疲惫至极的身躯歪斜着横在水草上,看白云悠悠,听鸭鸣声声。
微风四起,芦苇轻轻摇摆发出一串串欢欣的哼鸣,“嘎嘎”的鸣叫随风而至。循着叫声望去,十米开外,一只黄嘴黑颈身子浅白的野鸭,若隐若现地伏在芦苇丛中四周张望,还不时将脑袋塞到翅膀下整理着装。
摄影:吉它木影
爱军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鸭子,顺手拿了两块木板垫在身下,静悄悄地向野鸭的方向匍匐而去。
战斗即将打响,小伙伴们也都俯下身,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像捕食猎物的花豹一样向前挪动的爱军。
距离野鸭不到两米时,爱军一个鱼跃扑了过去……
“抓住了!抓住了!”爱军在野鸭起飞的一瞬间,抓住了它的腿,野鸭拼命扑腾着,“嘎嘎”的叫声更响了,翅膀不断拍打在爱军的脸上,四周呼啦啦一群受惊的野鸭腾空而起,整个沼泽顿时沸腾起来。
“鸭蛋……大鸭蛋……”就在爱军大声惊呼的同时,野鸭猛地一抖翅膀挣脱了,噗噗地贴着小伙伴的头顶,歪歪斜斜地滑向远处,爱军的手中捏着几根带着温度的鸭毛僵在半空——到手的鸭子飞了。
我们顾不得浑身布满的泥水,全身心投入到清扫战场的喜悦之中。一共发现三个窝,收获了二十五枚雪白的圆滚滚的野鸭蛋,七个孩子心底澎湃着无法言说的亢奋,红扑扑的小脸上沁出如霞光氤氲的灿烂。
太阳如一个剥了壳的鸭蛋黄,温润地挂在天际,七个小伙伴激情飛揚高奏凯歌踏上回家路——“日落西山红霞飞,战士打靶把营归,把营归。风展红旗映彩霞,愉快的歌声满天飞……”
当晚,大院七户人家的灶膛燃起了少有的节日烈焰,油锅爆响的滋滋声此起彼伏。父亲对我的掏蛋行为居然没有动粗,只在饭桌上五味杂陈地瓮声嘀咕了一句:“下不为例!”便将一个金黄的煎鸭蛋夹到了我的碗中。
我从父亲并不威严的语气中咀嚼出温热的气息,便心安地埋头继续吃饭。本想冲着母亲做个得意的鬼脸,但斜眼望去,母亲的脸却僵着,眼中亮晶晶地噙满泪水,我有点想不明白。想不明白,就索性不想了,吃蛋要紧。
新月如水,过了熄灯的时间,家属大院如一只黑猫蜷伏在浓墨之中,幽蓝的穹顶,星儿眨着蓝宝石般的眼默无声息。家家户户将大门反锁,又用一根拳头粗的木杠子顶在门后,才心安地钻进被窝。
我横挺在硬板床上,几个小时前的命悬一线已是过眼烟云。两颗虎牙下意识地叼着被单,就在呼吸频率趋于舒缓的当口,贪吃的舌尖却不由自主在嘴角又搜刮了几个来回,蜷缩在腹中的饥饿顿时将刚刚归拢的睡意彻底唤醒。
~the end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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